近日,有网友发现历史读物《写给孩子看的中国史》中出现事实性错误:在讲述甲午中日海战历史时,用了一张《丁汝昌投降图》”。随后出版该书的出版社公开道歉,并称“开展自查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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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见证中国近代海军史上耻辱的悲剧性人物,丁汝昌背负着太多的历史巨浪。实际上,他从未投降过。刘公岛上至今屹立的“柔远安迩”和“治军爱民”两块石碑,以静无声息的沉重,导引着人们去追忆丁汝昌人生最后时段的千古艰难。
“拔丁”攻势
立夏时节,刘公岛上丁汝昌寓所里,他当年手植的紫藤花团锦簇,清香四溢。时光的指针回拨到1895年1月20日,农历腊月二十五,寒风凛冽的刘公岛上,有两件事犹如两把刀子悬在丁汝昌头上。
第一件乃战场之事。当日凌晨,日军先遣舰抵达荣成龙须湾,作登陆场的最后安全确认和站锚导向。一艘舢板载着士兵驶向岸边,驻守龙须崖的清军开炮阻击,很快遭日军舰炮还击,扔下4门炮,清军四散溃逃。
而当天,打着前来“支援”旗号的山东巡抚李秉衡仅令威海西翼两营兵力出动,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在电令中还特别加注了一句话:合戴统领步步驰应。“言下之意就是要求行动不要过于迅速,不要独立对日作战,应跟随在威海淮军戴宗骞部之后前进。”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硕士生导师陈悦分析。
结果,那营乌合之众的河防军全部被日军击溃,荣成县失守。冒雪赶往荣成方向的威海驻军得到消息后被迫折回,而山东省的援军却全无踪影。
第二件乃庙堂之事。都察院杨颐上书朝廷奏参丁汝昌,说道:“李鸿章始终袒庇败坏海军之丁汝昌,托以经手事件未完,逗留不遣。”言官们平素对“洋务”嗤之以鼻,掣肘北洋水师发展。一旦战事迭生,他们反复催战,幻想毕其功于一役,有的提出让北洋水师突袭日本本土,甚至要组织渔船用渔网封锁日本港口,种种荒诞,不一而足。
一旦北洋水师战场受挫,言官们越发歇斯底里,把恼怒倾泻到丁汝昌身上,持续发起“拔丁”攻势。在此之前,光绪帝在言官们的鼓动下,曾5次下旨拿丁汝昌治罪,只是经李鸿章与北洋诸将竭力吁请,此事才得以延缓。
21日清晨,一场暴风雪将刘公岛银装素裹,丁汝昌踱出寓所大门,一路往东行至提督府。龙王庙、码头、海潮声,甚至连提督府前斜挂的黄底色青龙红日旗也已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
碎琼乱飞的雪花轻盈地落在丁汝昌的脸上,心情沉重的他举头南望,茫茫大雪中的威海南炮台,形势堪忧。当天,戴宗骞部移缓救急,从北岸炮台5营淮军中抽调3营兵力,火速赶往荣成方向阻击日军。
“戴宗骞这么做,是因为李秉衡向他承诺山东省军队两日内可到,到时抽调兵力便能得到填补。”陈悦说,在日军主攻方向已明了的情况下,22日,李秉衡突然通知戴宗骞,山东省军队全部停止援威,理由是以防日军在烟台登陆,“侧面”保护威海。
战争的天平逐渐发生倾斜。28日,日军逼近威海南岸,驻守威海南北两岸炮台的淮军在此与日军恶战。两天后,寡不敌众的南岸炮台沦入敌手。
“这位山东巡抚倒也派兵支援了,但只要对威海地理有所了解便知,他所派军队既不接近已失守的南岸炮台,也不靠近亟待援兵的北岸炮台。作出这样不着边际的部署,其目的无外乎是军队一旦遇警,便可迅速撤回烟台。”陈悦说,李秉衡对上则称,援军已与戴宗骞部合力,此后又谎称山东省军队大都已经调往威海,仅剩一部守卫烟台。
“天使我不获阵殁也”
1895年2月2日,风煞雪停,天气转晴。当天,日军进入威海卫城,并占领北岸炮台。至此,威海陆地全失。偌大个刘公岛,仿佛成了汪洋中一叶正在下沉的孤舟。早在1月22日,丁汝昌获得明确消息:若威海能支撑20天,外省援军当可赶到。如今,10天已过,援军毫无动静。
丁汝昌还抱有一线希望,决心苦撑至2月11日,可刘公岛及港内舰队已危在旦夕。日军用占领的南北岸炮台,反击舰、岛,清军伤亡惨重;日军还从海上连连发动进攻。
2月5日凌晨,日本鱼雷艇潜入港内,将“定远”舰击成重伤;6日凌晨,日本鱼雷艇再次偷袭,击沉“来远”等3舰。翌日上午,见北洋水师主力舰消耗殆尽,日本联合舰队出动23艘军舰,在南岸炮台炮火配合下,大举正面强攻威海湾。丁汝昌亲率“镇远”“靖远”等军舰进行顽强抵抗。
见情况危急,丁汝昌便决定派鱼雷艇袭击日舰,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北洋水师的13艘鱼雷艇和两艘汽艇冲出港外,并没有对日作战,而是全速向烟台逃去,结果不是被日舰击沉、俘虏就是搁浅撞毁。
鱼雷艇逃跑事件在岛内引起极大混乱,北洋水师士气开始崩溃。当晚,水兵违令上岸,陆兵违令登舰要求离岛,扬言不再作战,大批官兵齐聚水师提督府门前,哀求丁汝昌给予生路。
丁汝昌晓以大义,并表示若11日救兵还不到,届时自会有“生路”。8日,又有一批水兵前来跪求生路。丁汝昌明确表示,他拒绝投降,也绝不会在有生之年坐睹此事。
9日,日军再度强攻,丁汝昌亲乘“靖远”指挥反击,不幸“靖远”被南岸炮火击中下沉,丁汝昌落水后执意与舰同沉,最终被水手们拖上前来营救的蚊子炮船,仰天叹息“天使我不获阵殁也”!当晚,冒死送信的密使将丁汝昌字字泣血的求援书带回烟台。“……如十六七日(注:公历2月10、11日)援军不到,则船岛万难保全。”
在盼望援军之时,刘公岛的形势更趋恶化。为免资敌,10日下午,丁汝昌、刘步蟾含恨下令将搁浅的“定远”炸毁。当日午后,刘步蟾来到部下住处,恰好看见“定远”枪炮大副沈寿堃写下“千古艰难唯一死”七字,推案一笑,于当夜服鸦片自杀。
据时人回忆,2月10日,丁汝昌望着威海陆地方向,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而当时山东省军队主力一直收缩在登州、莱州一带。云贵援军被李秉衡截留,变成了他加强登州防御的力量。
至于援威一事,李秉衡则抛出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云贵援军再添募训练20个营,作为沿海北路援军;其他援军暂驻莱州训练,等训练纯熟,再等上从辽东撤回的援军,加上天津等地调来的军队,然后再谋划如何援威。“在李秉衡的这番貌似积极、实为掣肘的战略下,丁汝昌的北洋水师和刘公岛已被抛弃。”陈悦说。
2月11日白天,丁汝昌在督率众舰,击退日军再度发起的强攻后,没能盼来援军。深夜,水师提督府门前拥满了等待最后消息的军民。时间慢慢滑到子时,所有人都知道了结果,他们已被彻底抛弃。面对岛上“水陆兵民万余人哀求活命”,心力交瘁的丁汝昌服鸦片自尽,弥留至12日凌晨去世,兑现了最初的许诺——“生路”就在他死后。
陈悦分析,丁汝昌对自己的死早有思想准备。在威海战事吃紧时,他就曾对家人说过这样的话:吾身已许国;在得知援兵无望后,他说,“与舰偕亡,臣之职也”。
1895年2月11日,丁汝昌也曾和陈恩焘在内的几名军官交流,询问西方国家历史上类似时刻的处理情况。最终,丁汝昌自杀殉国。这种自杀,显示的是丁汝昌作为北洋海军的指挥官,在局势无法挽回的时刻,对国家和部下所尽的责任,事实上他是以一己之死承担战败责任。
14日,威海降约正式签署。17日下午4时,“康济”舰载着戴宗骞、刘步蟾、丁汝昌等人的灵柩,在汽笛的哀鸣声中,凄然离开刘公岛铁码头。
北洋水师就此覆灭。
“投降”恶名的由来
无论如何,丁汝昌以死保住了刘公岛上军民的性命,却没有换来死后的安息。
获知丁汝昌等人死难的消息,李鸿章于2月17日电奏朝廷,“请旨将该三员先行敕部从优议恤,并恳将丁汝昌所得处分开复,以示大公”。却因在威海卫之战的最后阶段联络中断,使各种消息在京城闹开。其中,便有所谓丁汝昌投降的说法,主要是当时的清流言官为了党同伐异而编造的谣言。
在丁汝昌去世之后,有关丁汝昌投降的说法再次出现,这主要源自对一条史料的解读。现存有关甲午战争的史料中,有一封署名丁汝昌的书信,是1895年2月11日写给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这封信中主要表达了“欲保全生灵,愿停战”的意思,以及提出了不得俘虏刘公岛军民等条件。后世国内有研究人员根据这封信,将此简单理解成为“丁汝昌投降”。
而事实上,学术界围绕这封书信还存有不同意见。一种观点认为,从书信笔迹等细节判断,可能是他人所作;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这封写于2月11日的书信,并不能视作是投降书,事实上丁汝昌在2月11日晚间就自杀殉国了。
此后,刘公岛海陆军代表在2月12日、13日与日方在日本军舰“松岛”上谈判,最后于2月14日签订威海降约。从这两个角度看,都不能称“丁汝昌投降”。另外,刘公岛失守后,清政府调查追究覆师的责任,也并没有认为丁汝昌有“投降”的责任。
而在日本方面,因丁汝昌是北洋水师的提督,当得知北洋水师投降,日本社会舆论和一些宣传品上曾出现想当然地理解为“丁汝昌投降”的情况。但这种现象出现的时间较短,随着丁汝昌自杀等消息为人所知,这种讹传基本销声匿迹了。
丁汝昌等人的遗体停放烟台期间,各国驻烟台领事及驻烟台的海军将领们,纷纷前往吊唁。洋人可以对丁汝昌之死表现出充分的同情,但国人却接受不了北洋水师的“投降”。特别是京城中的一些强烈主战的书生们,不能正视战争失败的事实,他们的愤怒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需要一个责骂的对象。最终朝廷作出不奖不罚的裁判:“已革海军提督丁汝昌,总统海军始终偾事,前经降旨拿问,获咎甚重,虽此次战败死绥,仍著毋庸议恤。”
直到1910年4月25日,经筹办海军大臣载洵奏请,登基不久的宣统皇帝才批准丁汝昌开复原官原衔。至此,丁汝昌若泉下有知,或许会得到些许安慰。
当时美国《纽约时报》曾有过一段社论,将在刘公岛自杀殉国的丁汝昌以及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陆军将领张文宣一并评价:“他们展现了中国人的爱国精神,他们向世人展示:在四万万中国人中,起码有三个人认为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
鲜为人知的是,在大东沟海战两个月后,战败的消息传回丁汝昌的老家——安徽巢县高林乡郎中村。据陈悦介绍,这是一个很穷的村落,他曾去寻访过丁汝昌的第四代孙子。在丁汝昌后人的带领下,陈悦爬到村子后面的小山坡上,“荒草丛里,是一片夫妻合葬的墓地。每块墓碑上男人去世的日子都是1894年8月18日(注:公历9月17日),死因皆为血战身亡,而他们妻子去世的日子都是两个月以后。这就意味着,在得知投奔丁提督的丈夫牺牲的消息后,北洋水师下级官兵的妻子们,选择了同一条路——自杀殉节。”(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卢昱报道)